当周轶君到达3000米的海拔时,抬头看,勃朗峰4808.73米的主峰正在云雾中隐现。这是她第一次穿着冰爪,“以己为刃”,每一步都像野兽的利爪嵌入冰层。
"年轻的时候我一定会想登顶,但是现在我更喜欢在(登山的)过程当中发现更多、体验更多。"国际三八妇女节前夕,周轶君站在TEDx外滩的舞台上分享了不久前的登山经验。这位从加沙战地走出的记者、纪录片导演、谈话节目主持人,用"阿尔卑斯式登山"形容当下的状态:向往高处也非常好,可是我更在意、更享受的是对山内部的探索,对深度和广度的追求。

周轶君在TEDx外滩2025年国际女性日大会上发表演讲
在演讲中她展示过两张对比的照片:2006年报道青藏铁路开通时,她拔掉氧气瓶在海拔5231米的碑前打卡,嘴唇冻得发紫仍要炫耀"征服"的刻度;这次的勃朗峰之行,她放弃登顶,却在海拔3000米体会到“惟余莽莽”、“顿失滔滔”,在冰川消融的裂痕里看见气候危机的具象化。
这种转变像极了她职业生涯的隐喻——从执着于抵达新闻现场的"战地记者"身份,到在纪录片《他乡的童年》里成为教育观察者,再到《第一人称复述》中搭建公共讨论场域,每一次转型都是对既有路径的偏离。
多样的身份让她一度自责:“为什么我不能在一个领域扎根,做到顶尖?”但随着年龄增长,她与自己和解:“我是个兴趣广泛的人,内心驱使我追求广度和多样性。我不愿为了登顶而放弃在山的内部游荡。”
喜马拉雅式登山需要精密部署,阿尔卑斯式登山则像游击战。如果将这样的登山哲学投射到成长中,更像是我们总被教育要像围攻式登顶那样规划人生,但或许该允许自己在山体褶皱里游荡。
编写自己的语料库
在接受采访前,周轶君正在逐帧回看特朗普与泽连斯基那场颇为轰动的白宫“争吵”,她翻动着自己的笔记,谈论着几分几秒政治人物们表情的变化,语气的波动,即便她现在的工作与国际新闻的关联并不大。
这种近乎本能的专业敏感,源自2002年独闯加沙的经历。作为当时唯一常驻加沙的国际新闻记者,她穿着防弹背心穿越检查站,被当地的小男孩用手枪指着过,采访过哈马斯精神领袖亚辛。如今回看战地岁月,除了成长、勇气,她还提到了性别带来的独特视角:“当我掀开帘子进入老百姓家的时候,正是因为女性身份消解了陌生带来的部分敌意。”
性别,不仅仅在当时成为她走近受访者的通行证,也成了20年后的语料库中“存在过”的证明。当被问到“AI时代会否加剧性别偏见”时,周轶君思考了一下,她坦诚地说,她并不是AI技术专家,对语料库是如何工作的也不是那么了解。“但我想,语料库就是你要有这个先例对吗?”
说到这里,她分享了一个小故事:小的时候别人和她说居里夫人是榜样,但不想当科学家的她不禁疑问“居里夫人确实厉害,但怎么就是榜样了?”
这个问题在很久以后才被解开。周轶君申请去加沙时,被领导以“女生去不安全”驳回,当时她列举了一个单位里女性前辈去中东的例子,最终成行。“所以如果我们做的事情是举例子,那我们就举更多的例子。”
所以再看那些被称为“榜样”的女性,她们在自己专业领域爬升的时候,占了一个山头,并展示给后来者,“这个领域的成就跟性别无关”。
当一个个女性故事被铭记、被诉说,她们会成为案例压在语料库天平上被抬起的一方,直至平衡。
跳脱语言的牢笼
这种对"平衡"的探索,延续到由周轶君执导,在全网引起热议的《他乡的童年》。摄制组走进德国的幼儿园,发现男孩玩洋娃娃,女孩玩卡车模型都可以不被侧目。不同的教育观察让她意识到,“消除偏见要从语言开始——当我们说“像个女孩”时,就已经在制造牢笼。”
当然,从“看到”到“做到”中间还有一段路要走。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,周轶君也要时常忍住快到嘴边的那句话。“我能给孩子的就是我的价值观,我从他们几岁的时候,就开始告诉他们,很多事情是需要被讨论的,要去思考的,不是说生活当中接触到或者看见的东西就是理所当然的。”
当儿子抱怨"女生踢球太菜",她会追问:“她和你一样有同等训练机会吗?”"具体哪位同学表现不佳?"“是每个女孩都踢得不好吗?”“你们班也有男生踢得不好,为什么不说男生踢球菜呢?”
一连串的问题下来,儿子被问蒙了。而正是一个个的问题,把性别议题具象化,落在每一次“贴标签”之前。
走出观念的雪线
2023年周轶君开启了新的身份——主持人。《第一人称复述》第一期讨论的是性骚扰的话题,好几位受邀男嘉宾都婉拒出席,几番询问才最终联系到了一位愿意参与的男性律师。节目并不刻意强调女性视角,但当男性嘉宾集体缺席性侵议题讨论时,性别失衡本身就成了答案。
虽然节目中提供了许多女性视角,但周轶君并不认为《第一人称复述》是女性主义节目。“节目里有动物学家谈鸟类求偶,这是一个科学家在谈论她的专业领域。如果只关注性别议题,才是对女性智识的窄化。”当我们只强调“女科学家”“女导演”,无形中预设了这些领域本不属于女性。
这种警惕反思投射到内容输出时,表现为对单一叙事模板的警惕:“我们不能永远停留在抱头痛哭的阶段,女性之间哈哈大笑的能量同样值得记录。即便现在我们对于女性的‘苦难’说得还远远不够。”
勃朗峰之行,周轶君结识了高山向导杨小华,而在此次采访进行的时候,杨小华正在法国霞慕尼的冰雪峭壁间备战国际高山向导协会(IFMGA)的严苛考核。这项认证需要经历数年系统性训练与多项极限的测试,如果她能通过,她将是中国第一位获得者,更不用说她还是一位女性。
但是杨小华问了在场所有人一个问题:“如果到时候你在我和另一位男性向导之间选择,你会选择我吗?”即便这个证书的通过条件对于不同性别没有任何区分。
这个问题杨小华问得不仅是现场的人,这个问题的提问者也不仅是杨小华。